2017年4月9日 星期日

知道

超過五年,將近六年了,在澎湖,我仍然經常覺得,站在小島上,我們的視野並沒有比較小,很多時候,比在大島上視野更寬廣,在這裡,我們眼神更清澈。

我在想,之所以會這樣覺得,是因為,太多人習慣台灣大島的一切,並且以為那就是一切,以為理所當然應該要那樣。

事實上,五年下來可以知道,澎湖就是,一個跟台灣不一樣的地方。

不是歷史地理生物或氣候,是“知道”。

是一份非常珍貴的“知道”!

知道什麼是“小”。

知道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一個“小島”。

知道什麼是“島”。

我發現這是在台灣很難知道的事。

因為我是來到澎湖才知道的。

才知道在台灣的時候人有多自大。

【第五年】23

第五年了,我仍然覺得非常困難,沒有一個月是開始的時候就有信心能賺超過房租,每個月第一天重新開始計算收入的時候,都還是戰戰兢兢的,不分淡旺季,沒有能夠預知這個月會賺多賺少的能力,因為以前經常有一個月只收入一千兩千三千這種數字,所以到現在還是會想,萬一月底加總不到五千塊錢怎麼辦?

第五年了,我仍然不諳書店經營管理之道,也沒歸納出安書宅的什麼準則,五千塊錢要賣大約五十本書才有,每天要賣兩本書以上才有,如何吸引客人進門來不只拍照打卡翻閱、也會遇到想買的書而掏錢消費?我其實一點也不知道。

第五年了,我仍然沒有一個如果突然心情不好、絲毫不用考慮就能去找他訴苦那種無所不談的朋友,也沒有一個如果突然想去哪裡吃飯、完全不用想就能找來一起去大啖美食的朋友,或如果想去哪裡走走吆喝一下就能一起出門的朋友。

第五年了,我仍然經常心虛,很多時候矯情又做作地說著自己有多真心誠意為理想奮鬥,所扮演的那個優雅書店老闆娘、能把道理講得天花亂墜、彷彿不食人間煙火、負責裝文青氣質的人,看得好膩,明明書看得很少,到底憑什麼開書店。

第五年了,我仍然沒有放棄。每年都當作最後一年在做,想盡辦法要維持下去。其實渴望有夥伴,一個也好,有人商量著做,我羨慕小島家是兩個人,羨慕880是一群人,羨慕草根果子有爸爸媽媽幫忙,羨慕蒙地卡羅的洪姊有兒子徒弟媳婦親人,羨慕隔壁新台澎豆在來風向空間都是一整棟的一家人。

五年了,我在澎湖有95%以上的三餐都是自己一個人吃的,不管是上館子還是自己煮。很諷刺,我那麼優雅自在不是嗎?極享受澎湖的好時光不是嗎?一個人吃飯可以很自由沒拘束多好不是嗎?不是耶,有家人一起吃飯比較好,比較好吃。我懷念那些有人來跟我吃飯的日子,只是可惜很短暫。

不只五年,已經出社會二十年了,一直過著一個人吃飯的日子,不是應該習慣嗎。四十三歲,如果是戀家的人,又何必選擇離家出走,不是自相矛盾嗎。如果想要有家人一起吃飯,就回去待在家人身邊啊!

第五年了,我每天都跟母親電話聊天,我怎麼捨得讓她一個人住呢?她對我也是萬般不捨,看我一個人在澎湖,吃沒好好吃,書沒好好賣,沒人照顧也沒人疼愛,再有意義的事,也不能逞強做。

第五年了,我仍然對於稱安書宅為一間書店感到慚愧,對稱自己為書店主人感到心虛,覺得書店太小,胡亂經營,不按牌理出牌,或根本不懂牌理。但我仍然想要為安書宅摸索出一個可行的營運模式。

每次看到有很棒的生命突然畫下句點,就覺得自己要趕快把想做的、能做的拿出來做。

只有活著的時候,能把這些想做的事情完成,我不是感慨別的生命殞落,而是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能有多長,不知道自己有力氣做這些事的階段還有多長,人已經在這了,就要盡力而為。

第五年而已,是不夠的,我還需要另一個五年,我才剛剛感覺到人與時機與環境成熟到可以做事了。我還需要多幾個五年,還想像能有多幾間書店,還希望有家、有家人一起吃飯。

第五年了,人前我盡量光鮮亮麗一點,有精神一點,人後我有八百萬次想放棄,把今年做完吧,把今年做完就好,把今年做完再說,把想做的能做的都在今年趕快做吧,天知道我明年還會不會在這。

五年了,很多時候我好希望有人把我留下,以強烈的理由,讓我無法離開;也有同樣多時候,我希望有人乾脆冷酷地說我是自作多情,告訴我有沒有我都沒差,讓我清醒,自此沒有眷戀,沒有妄念。問題是,五年下來我朋友天下、知己無人,哪會有能把我留下的人呢,哪會有能罵得醒我的人呢。

第五年了,其實已經倦怠,不然不需要寫這麼多文章來鼓勵自己走下去,每每我想做完今年就算了,就會遇見那些到最後一刻還沒有放棄的生命。讓我無地自容。

第五年了,我一息尚存,今年會努力地把島嶼書寫推廣出去,把我唯一會的帶給大家,但願能派得上用場。書店的夏天將以二手書為主,負擔太沈重的新書準備要大退了,才能放心地以無人書店姿態矗立。

五年、十年、十五年了,能看懂我文章的人究竟是多了?還是少了。真正走進來安書宅過的人,他們會知道收穫了什麼;那些看過前面22篇的人,會知道安書宅的堅持是什麼。那些沒有回應的老友心知肚明,懂得文章裡藏了什麼線索語句是真正不能寫白的重點,知道我為什麼不會放棄,知道我為什麼能生存。即使是老人,也始終有新思潮和自己的強大邏輯。

超過五年,2011年5月到現在,將近六年了,在澎湖,我仍然經常覺得,站在小島上,我們的視野並沒有比較小,很多時候,比在大島上視野更寬廣,在這裡,我們眼神更清澈。